高水平的学术成果,似应从三个方面进行认定:难度、深度与力度。所谓难度,是指研究者所选课题应为当前学术研究中亟须解决而又颇具难度的,因而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与理论意义。要解决这样的学术论题,就需要沉静下来,沉潜进去,心无旁鹜地埋头苦干,三心二意者不行,急功近利者也不行。所谓深度,是指从高层次上进行学术思考,高屋建瓴般加以解决,所得学术结论既有纵向的历史深度,亦有相当的理论高度,从而对课题内的问题都解决的比较深透,非浅尝辄止、零敲碎打者可比。同时,此一课题的完成,对相关的诸多学术问题的研究,要有所助益和推动,颇能见出研究者的学养和功力,是为力度。总而言之,就是要能够开辟新境界,能攀升新层次。
学术研究应当百家争鸣,举凡概述、随感、浅探、杂谈……,只要有一得之见,就有益于世,就应当欢迎。但就推动学术发展,体现学术水准而言,则系统的、厚重的学术论著尤为重要。近读左东岭氏《王学与中晚明士人心态》之后,窃以为庶几近之。该书所论“王学与中晚明士人心态”的关系问题,颇为深入,是关于文学史、思想史和哲学史上的重要问题。其中所得出的学术结论,对相关研究领域都颇具启示意义。
第一次对左东岭学术研究有较深印象,是读了他的《李贽与晚明文学思想》一书之后。李贽是文学批评史上的巨擘,在现代学术史上,研究他的专著及论文时有所见,其间或深或浅,或点或面,林林总总,也颇多创获,而左著却不能不令人感叹:“斯真知卓老者!”今又读《王学与中晚明士人心态》一书,进一步加深了这种印象。作者在该书《后记》中说,他所走的是一条将文史哲融会贯通、进行系统综合研究的学术道路,这只有把文史哲诸多典籍了然于胸之后才能进行,才能把论题放到立体的历史环境中加以考察,才能写出鲜活的立体的人格心态。拿着这本近800页的学术专著,看着书中那些丰富的资料引证,当然会给人一种厚重的感觉。但我认为最能体现其“重拳”分量的,还在于其思维方式的辩证与缜密,因为这才真正体现出一位研究者的成熟和他所得出的学术结论的分量。比如在谈到冯梦龙时,他说:“当冯梦龙作为一位编辑者兼出版家的身份而出现时,他所说的话便不全然是真实的内心表白,而具有了一定的角色意识,或者按现代术语讲要追求一定的广告效应,如果完全按照他所说的话来探讨其人格心态,就可能会造成不必要的误解。比如他在编辑《古今笑》时便对笑之作用加以强调说……。似乎笑是人间第一可宝贵之事,而在《智囊自叙》中却又说……。转眼间智又成了决定成败得失的关键,但在《情史序》中又说……。在此情又被视为世间万事万物的关键。此外,如讲民歌之真挚,讲《太平广记》之知识等等,也无不如此。借用现代叙事学的理论,冯梦龙在这些序言中均是以叙述人的身份而出现的,因而不能将他的话完全视为是其本人真实思想的表现,他在某些序文中或许部分表现了其真实的思想,而在有些叙述中则或许只是为了叙述本身的需要。那么我们在此必须弄清,究竟哪方面才是他所最关心的呢?或者说哪一项才是他的真实表达呢?这便不能仅仅从其文字本身着眼,而必须结合他所接受的思想渊源的影响以及他本人的一贯人生行为,才会有一个较准确的认识。”(见该书第657—658页)然后作者从他与王阳明及李贽的思想渊源关系,从他思想行为的前后期发展变化,从他与周围人的交往情形,从他死后友人的评价等等,论述他的思想特征,其情教说的复杂内涵,以及他在晚明文学思想与文化圈子中的地位。显而易见,这样的学术结论是相当有分量的,是有历史的纵深感与理论高度的。此处只是举一例而说明之,其他章节也多有这样的精彩论述。当然书中的学术观点不一定能被所有的人都接受,见仁见智,讨论争辩,这在学术上都是很正常的,正像作者本人在《后记》中所说的那样,他“既没有勇气将学问做完,也不敢奢望将学问做得无懈可击”,但在研究中能够做到立体法与辩证法,都是很不容易的。再重复一句,学术思想的成熟与思维方式的严密,是取得“重拳”成果的最重要的因素。
当然,学术论文所能达到的高度与深度也与选题的恰当与否直接相关。在当代学术研究中,尤其是在专业研究中,许多项目都被列入国家或省市级的科研规划中,具有较为严格的时间限制与标准要求。因而题目小了无疑会缺乏学术分量与理论价值,而题目过大又易于流于浮泛。这从左氏的研究中也可得到一些有益的启示。作者在本书《后记》中曾追叙说,他在刚读博士学位时,就计划做一部《明代文学思想史》,但他的导师罗宗强先生却认为此一题目过大,决非短时期所能毕功,“与其大而无当,不如小而深入”。诚哉斯言!“小而深入”可以连点带面,集腋成裘,走一条自己的治学之路,形成有特色的学术风格,进而形成学术流派。这不仅有利于学术观点上的百家争鸣,也是学术风格流派上的百花齐放,实在是令人心向往之的局面。这或许是值得学术界进行思考的一个问题。此外,做“小而深入”的学术论题,也为进一步做人而深的论题打下坚实的基础,使得学术在整体上厚实严谨,从而避免游谈无根的浅薄学风。可以想象,像作者这样,先做出《李贽与晚明文学思想》与《王学与中晚明士人心态》这样两部扎实的学术专著,然后再去撰写《明代文学思想史》,要比入手就从面上研究明代文学思想更为深入一些,那么将来做出的大题目也会容易成为新的“拳头产品”。
我们常说做学问要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但脚印有深有浅,我以为还是深一些为好。